“这,不合规矩。”
“规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,我们带钱来的,看好掏钱,拿画走人,和姓刘的没关系,咋样?”
“......”
门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“你还是找老刘吧。”说着就要关门。
就在房门门关上的一瞬间,李乐伸开大手一按,略一使劲,顺势推开。
“诶,你,你们.....”
不到十平米的小屋,像个蒸笼。一股更浓烈难闻的的松节油、汗味和劣质烟草味儿弥漫着,都有些辣眼。
墙角堆着成卷的廉价画布和颜料管,散落的临摹稿,还有,一地烟头。
窗户被一块脏污的布帘半掩着,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惨白的节能灯。
而除了长毛,还有一个小平头,瘦了吧唧的年轻人坐在小马扎上,背对着门,面前是画架,画架上正是一幅接近完成的芭蕾舞女的仿作。
听到开门声,小平头紧张地回头,黑眼圈都大了几分。
等到曾敏进了屋,拿下了帽子,开始环顾,那张在艺术杂志和电视访谈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,让两个年轻人的表情瞬间凝固了。
“跑!”长毛嘶哑地喊了一声,猛地推开画架就要往门口冲。小平头的反应慢了半拍,但也立刻弹了起来。
可再快也快不过李乐,李乐先把老妈挡在身后,一个跨步,长臂一伸,像抓小鸡仔一样,精准地揪住了长毛的后脖梗,往回一带。另一只手顺势一捞,把刚起身的小平头给稳稳地按回了小马扎上。
“哎哟!”
“放开我!”
两人不住挣扎,但在小李秃子的压制下,动弹不得。一时间,长毛的脸憋得通红,小平头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。
“跑什么?”
李乐声音不大,还透着笑,可怎么看,怎么都像不怀好意。
曾敏没理会,目光已经完全被画架上的那幅仿作吸引。
绕过李乐,径直走到画架前,俯身细看,又把脏兮兮的窗帘拉开,伸出手指,在画布边缘的颜料堆叠处轻轻蹭了一下,捻了捻指尖。
“手法很老练,”曾敏点点头,“对光影的捕捉很敏锐,特别是这个苹果高光的转折,过渡模仿得几乎以假乱真。笔触的节奏感也不错,看得出有扎实的基本功。”
转过头,目光扫过两个面如死灰的年轻人,又转回来,落在那幅仿作的角落签名处,“就是这里,模仿我的签名,笔锋太犹豫了,少了点我签名时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。还有,”
又指了指画面背景处几块深色区域,“这里的调色油用多了,显得油腻,不够透。我习惯用媒介剂堆叠出层次,不是单纯靠油。”
戴瑞霖也凑近看了看,点头补充,“嗯,形体和色彩关系抓得准,说明眼力很不错,手上功夫也跟得上。”
“就是吧,整体气韵还是差了点火候。曾老师的画,底色里有股狠劲儿,像砍出来的那种。这个,太顺滑了,追求表面的像,反而把底下支撑的骨给弱化了,有点可惜啊。”
戴瑞霖叹了口气,“技术活儿是达标了,但气和韵,还有意识没跟上。”
两个年轻人听着这近乎专业的点评,先是错愕,随即是更加的脸红。
长毛嘴唇哆嗦着,“曾,曾老师,我们。我们不是故意的,我们就......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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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敏一抬手,打断了他的辩解,又看向转向墙角堆着的几个画框,上面零盖着几块油腻脏兮兮的抹布。
“那些,是你们自己画的?”
“呃,是。”
曾敏点点头,示意李乐撒手。
“拿来我看看。”
李乐松开手,对两人嘿嘿一笑。
长毛犹豫了一下,看了看小平头,又看了看李乐,最终还是颤抖着手,走过去,拿开抹布,靠墙掰开。
画布不大,颜料堆叠得厚实甚至有些拙。
题材就是麻园村,扭曲的电线杆、油腻的早餐摊、晾晒在违章建筑上的花床单,笔触里压抑着一股粗粝的生命力,像石头缝里挣扎出的野草。
“这些,是你们自己画的?”曾敏走过去,指尖几乎要触到画布上那片用刮刀粗暴堆砌出的、代表水泥墙的灰白色块。
长毛下意识点头,眼神里充满困惑。
曾敏笑了笑,弯腰,凑近另一幅描绘雨夜街景的画,审视着那片用群青和煤黑搅和出的混沌天空。
“胆子不小哦,敢用这么脏的色调压画面重心。”随即虚点天空与下方一盏孤零零灯泡的交界处。
“这里,光晕的过渡太生硬,像刀切。想要破开这片脏,不是靠堆高光,是靠呼吸感,边缘线松一点,透点底层的暖赭石,哪怕就一点点,死局就活了。”
戴瑞霖也凑过来,扶了扶眼镜,指着另一幅画中蹲在煤炉前的老妇,“人物动态抓得准,艰难感有了,但不是终点。”
“曾敏,你看这根脊椎的弧度,太符号化。看看她攥火钳那只手,指关节的力度和手腕的松弛形成的张力,这才是活着的证据。画形过关,欠的是对势的敏感,那股子咬牙硬扛又认命的劲儿,没透出来。”
两人一幅幅仔细看过去,屋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,还有小李秃子的哈欠。
“视角选得好,有生活气息。但线条太紧了,放不开,怕画错?构图可以再推敲,右边留白太多,有点失衡。”
“色彩感觉很好!有表现力,这柠檬黄的运用很大胆,很提神。但形还是有点跑了,颧骨的位置不对,下巴的结构也含糊了。敢用色是天赋,但形是骨架,不能丢。”
“想法是有的,想表达的东西能感觉到。但太急了,笔触过于杂乱,缺乏内在的秩序和力量支撑。抽象不是乱涂,每一笔落下都要有理由,要能撑住画面。现在这个,有点泄气。”
专业的点评一句句,瞬间刺破了房间里绝望的粘稠空气。
长毛和小平头呆立着,眼中熄灭的光一点点重新聚拢,嘴唇翕动,却发不出声。
等到最后,点评完毕,曾敏拿着草帽,随意地扇了扇风。顶着眼前这两个衣衫破旧、一脸憔悴却眼神深处藏着不甘的年轻人,沉默了几秒,忽然笑了。瞬间让这脏乱的小屋里,亮了几个色调。
“诶,两个小画虫,都叫撒名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