央美。
两人瞳孔骤然放大,像被强光照射到。
身上那混杂着疲惫、绝望和最后一点硬撑的倔强,被一种巨大的、不敢置信的茫然和恍惚所覆盖。
嘴唇微张着,像是两尊骤然僵化的泥塑。这两个字像一道凭空劈下的闪电,炸得他们脑子里一片空白,只剩下嗡嗡的回响。
央美?
那是云端上的名字,是无数个在麻园潮湿闷热的夜里,他们只敢在画布前偷偷咀嚼,随即又会被冰冷现实砸碎的幻影。
这念头本身就荒谬得像麻园违建房墙上最癫狂的涂鸦。
他们连滇艺那道该死的两百多分的文化门槛都迈不过去,央美,那是比滇艺更高、更险峻、更加不可及的绝壁。
还有去燕京?那地方对他们而言,是地图上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,是晚上七点片头曲里恢弘的配乐,是所有传说里,生活成本高昂到足以压垮他们的庞然巨物。
吴川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脚跟撞到身后的画架腿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轻响,那幅接近完成的芭蕾少女仿作在架子上轻轻晃了晃。
他看着曾敏,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本能的退缩。
郝大有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,胸膛剧烈起伏,试图从曾敏那张平静得的脸上找出一点玩笑或者嘲弄的痕迹。
没有。只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、沉甸甸的东西。
人,就像是站在悬崖边,被人猛地往前推了一把。
“曾老师,你,你不找我们的假...仿画的事儿?”
曾敏摇摇头,“找你们两个小画虫儿有什么意思?国内,有你们这手艺的,不说一万,也有三千。”
“麻园这口腌菜缸,再泡下去,笔头那点灵性就馊了,去燕京。画室不用你们操心,颜料管够,画布管够,就一条:把你们画里点灯、画里抠手那股子劲,用在正道上。”
“至于文化课,儿砸?”
“诶,妈。”李乐笑了笑。
“小红那边儿,给安排俩座儿?”
“行是行,不过,这俩,尤其这位,呵呵呵,得扒层皮。”
曾敏点点头,冲两人,“画虫,怎么样,考虑一下?不过,生活费,学费,你们自己挣。”
“自己挣?”
“我那边的基金会缺几个年轻人干活,等你们考上央美,每年寒暑假,给我打工,去农村,去学校,教孩子们画画。怎么样?敢不敢拼一把,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。”
“我,我们.....”
两人刚想说话,又被曾敏抬手打断,“约法三章,一,只给你们半年时间准备,考不上,爱上哪儿上哪儿,二,这半年,要是让我发现人品操行上有一点儿不规矩的地方,立马走人。三么,还没想好,等你们真决定去燕京再说。”
“那我们要是去了,想学画?”
“看你们表现吧。”说着,曾敏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,立在画架上,“三天后,给我打电话,考虑好,走了。”
。。。。。。
铁皮门在身后“哐当”一声合拢,隔绝了屋里两个年轻人凝固的、混合着震惊与茫然的视线。
狭窄的楼道里弥漫的霉味被巷子口涌来的热风冲淡了些。
戴瑞霖钻进驾驶座,抹了把额头的汗,终于忍不住开口:“老曾,你这唱的哪一出?央美?给画室?管画材?这俩画虫,可是刚拿着画笔仿你的画等着卖钱呢。”
曾敏脚步在楼道拐角处略停,侧过头,帽檐下的一双美目忽闪着,“老戴,我刚说了,麻园这地方,像口发酵过头的酱缸,多少点灵性掉进去,最后都馊了,沤烂了。这两人,要是埋这儿,可惜了。”
“那个吴川手上那把刷子,对色彩的直觉是老天爷赏的硬饭。你细品他调的那片脏天空,群青搅和煤黑,胆子够野。他想破开沉闷,路子是通的,就是呼吸感没做足,缺了点透。”
“这点透,就是活气和死局的界限。稍加点拨,调色盘在他手里能唱歌。”
戴瑞霖回想着,点点头:“倒也是,不过,我看郝大有那小子线条倒是绷得紧。”
“可也紧过头了。”曾敏轻哼一声,“那幅煤炉老太,动态抓得准,是下了死功夫盯出来的。但形准只是门槛,势呢?没透出来。力是有了,可腕子那点松弛带来的微妙张力呢?那是活人喘气的证据,他缺的不是眼,是心对势的敏感捕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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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过”话锋一转,“这份硬啃的狠劲和手上的定力,现在那帮温室里描石膏像的,有几个比得上?就是路子野得没边了,得有人给捋捋。”
“两个半成品胚子,一个擅形,一个擅色,一个狠厉,一个胆大,凑一块儿,互相补缺,碰上一个都算捡着宝了,一次撞俩,哈哈哈~~~”
戴瑞霖沉默了,他当然看得出那两人被生计磨砺却未熄灭的灵性,虽然杂乱粗粝,但视角独特,那种挣扎的原始生命力,确实触动人心。
“天赋难得,情怀和那股子傻劲更难得。”
曾敏的声音穿过楼洞,走出小楼,炽热的阳光和嘈杂的市声瞬间涌了进来。
“六次,四次,还留着那点对画笔的念想。蹲在这耗子窝里画高仿糊口,画完自己都觉得手脏,可还是画着,老戴,这世上多少人,梦想早被现实碾成了渣,连灰都扬干净了。”
“能在泥里滚着还不忘抬头看看天,哪怕就剩一丝火星子,给阵风,没准就能燎起来。”
“嘿,曾老师悲天悯人,境界高哇。”
李乐笑嘻嘻地接话,伸手一扶,让曾敏拄着跳过一个脏水汪。
“不过嘛,您这柴火也不是白添的。光有情怀和毅力,没点真材实料的天赋撑着,那叫死磕,磕得头破血流最后也就是个感动自己。街口卖唱的热爱能掀翻天,有几个成崔健了?”
“热爱或许能当饭吃,但吃得稀汤寡水,活得艰难。”
李乐瞥了一眼那栋破旧的小楼,嘴里说的是直白的现实。
“更重要的是,得是懂感恩、知好歹的人,白眼狼可喂不熟。您这约法三章挺好,是骡子是马,拉出来遛遛,也看看人品。”
曾敏笑了笑,“是这话。现实如此。不缺做梦的,缺的是能抓住根藤蔓、哪怕勒得满手血也要往上挣的。成不成,看他们自己的造化。这口气儿,要是续不上,神仙也难救。
“呵呵呵,这俩光文化课就够难的。尤其是那个吴川,文化课还不到两百分儿,就算有少民加分,想上央美?等着吧,要真来燕京,这半年补课,有他受的。”
戴瑞霖推了推眼镜,“小敏,那,就这么算了?他们仿你画卖钱这事儿?还有那个姓刘的画贩子?这口窝囊气你就咽了?”
“咽了?”曾敏嗤笑一声,扶着儿子,又跳过一道扒开的地沟,“抓俩画虫顶什么用?碾死蚂蚁能吓唬谁?要找,就找那姓刘的树根子底下刨。”
“回头整理点材料,我让老李问问这边儿的经侦有熟人么,往那儿一送,制假售假、非法经营够他喝一壶的。”
“这种老艺术骗子,屁股底下能干净?一查一个准。儿砸?”
“诶,妈。”
“回头去你戴叔那儿,帮妈写份材料。”
“好嘞。”李乐咧嘴一笑,露出一口白牙,那笑,怎么看都像要算计人。
“诶,戴叔,我怎么听着您刚说,这姓刘的还掺和什么艺术品基金?”
“昂,对,就是集资买画,然后等画升值之后,卖出去挣钱,听说最近掺和的人不少。”
“得,这姓刘的底子这么脏,那个艺术品基金,少不了什么虚构艺术品项目、虚假鉴定、造假、自买自卖操控价格等手段吸引投资,搞个庞氏骗局或直接卷款跑路,是吧?”
李乐摸摸下巴,“那,艺术品基金,再有点儿洗钱?再不济,虚开发票、偷税漏税总跑不了吧?”
“行了,我回头找个高参帮忙。敢造额妈滴假画卖钱,耐哈球滴碎P,亏咧伲先人咧!”